238. 龙血山 无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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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什么?!”
  
      墨燃大吃一惊,后退半步, 若非他在这回忆画卷中不过是个虚渺的人, 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边的鱼篓网绳——
  
      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?
  
      “炎帝木, 女娲土,伏羲琴, 这三样原是三皇创世的神器, 灵力极纯,相传天地间的第一批无量上仙都是由这些神器所创生。我得了一段炎帝木,即便没有神农通天彻地的法力, 想要塑人亦非难事。就如同通天太师死后,其母以莲藕重塑其身, 我最终下定决心,决意拿这一截神木, 绘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样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阵阵发晕。
  
      雕刻成……楚小公子……楚澜的模样?
  
      怀罪说:“我想还恩公一个儿子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喉间干涩至极,仿佛有什么堵住了, 半天才喃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”
  
      画卷中, 无悲寺晚钟响起, 暮色四合。
  
      倦鸟也归巢了,僧侣们衣袂飘飘,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。
  
      怀罪大师坐在禅房里, 门窗紧闭, 伴着青灯古佛, 悉心地一点一点雕琢着, 他不敢妄自下刀,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,已经刻过了成百上千的偶人,直到惟妙惟肖,和记忆中的楚澜一模一样。
  
      这天晚上,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,在端详了许久之后,慎重而仔细地,落下了第一刀。
  
      木屑纷纷扬扬,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。
  
      他每一笔刻落,都尽了最大的努力,每一笔刻落,眼前都是那两位故人的身影。百年的时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,老僧把头颅埋得很低,脖颈仿佛早已被罪孽压断。
  
      “我就此闭关,在寺庙之中,花了整整五年时光,才终于将‘楚澜’刻完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木僵地朝怀罪走去,他看着僧人缓缓放下刻刀,已是最后一笔了,星星点点的余灰被怀罪拂落。
  
      怀罪颤抖着摩挲过那木雕公子的脸庞,衣冠,他哭了,跪在地上,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。
  
      墨燃呆呆地看着案几之上,摆放着的那一尊小像。
  
      神木为身,愧疚为刃。
  
      小小的身躯,却是楚晚宁孩提时的模样。
  
      此时正值傍晚,钟声叩响,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残阳血色,透过窗棂洒进来,照在几案上。
  
      日暮钟声遍传寺庙,院外有僧侣在焚烧柏木与松叶,馥郁的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与清冷。
  
      夜晚将至,禅院安宁。
  
      “就叫你,楚晚宁罢。”
  
      最后一击洪钟落了,怀罪对着那一尊木像轻声自语道。
  
      他咬破指尖,滴落饱含着金属性灵力的一滴血,刹那间,屋内一片璀璨华光。
  
      墨燃在这片华光中颤抖着睫毛,阖上了双眸,他的眼皮不住在颤抖,他试图努力去看清光芒中的一切,却因泪眼朦胧,光亮刺目,什么都瞧不清,什么都看不见。
  
      在被刺到完全闭目的时候,墨燃想的是——
  
      楚晚宁也已知道这一切了,他的心,该有多痛呢?
  
      不是活人。
  
      无父无母。
  
      只不过一截枯木,一滴鲜血。
  
      在天地之间茫然不知地,活了三十余年。
  
      “神木有灵,滴血为人后,就真的如我所愿,变成了楚澜小公子的模样。我将他放在寺院里养大,收他作徒,慢慢地,他长大了,开始问我自己的身世,问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  
      墨燃看到小时候的楚晚宁坐在怀罪大师身边,一边吃着糖葫芦,一边问:“师尊,你一直说我是被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,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来的呢?”
  
      怀罪的目光投向了远山寒黛处,他出了一会儿神,而后叹息似的道出了两个字。
  
      “临安。”
  
      “所以我是临安人吗?”
  
      “嗯。”
  
      “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,临安是什么样的,我都不知道。”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,“师尊,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。我……想去看看临安。”
  
      幻象渐渐淡去,无悲寺渺远了,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。
  
      正是六月,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,芳菲扑鼻,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,怀罪跟在他后面。
  
      “晚宁,你慢一点走,当心摔着。”
  
      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。
  
      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,无忧无虑的笑脸。
  
      “好啊,我等师尊。”
  
      那时候的楚晚宁,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,没有落发,扎了个小髻,头上顶着一张荷叶,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,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、明朗。
  
      怀罪走到他身边,牵起他的手:“好了,看过西子湖了,接下来你想去哪里?”
  
      “去吃些东西好吗?”
  
      “那就……”怀罪顿了顿,“去城里吧。”
  
      他们相携进城,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,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,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,心中又是怜爱,又是难过。
  
      他伸出手,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,却还是伸过去,摸了摸楚晚宁的头。
  
      “嗯?”
  
      岂料这一摸之下,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  
      怀罪和蔼地问:“怎么了?”
  
      楚晚宁抬起头来,仰着脸,那双眼睛在阳光下,清如两泓甘泉,不偏不倚地,竟落在了墨燃身上。
  
      墨燃几乎是愕然,只听得心跳砰砰,血流湍急。
  
      他觉得匪夷所思,但又隐秘地期待着……
  
      “那是什么?”
  
      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,朝着墨燃走去。
  
      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,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,神情疏朗的楚晚宁,他忍不住俯下身来,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,想要抱住他。
  
      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。
  
      墨燃愣了片刻,回过头,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,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,烟雾升腾蒸袅,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。
  
      墨燃心下微松,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。
  
      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。
  
      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,楚晚宁见怀罪来了,笑道:“师尊,这个糕点,看上去好吃。”
  
      “你想尝尝吗?”
  
      “可以吗?”
  
      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:“你们果然都喜欢……”
  
      楚晚宁听到了,微张大了眼睛,天真无邪地问道:“谁都喜欢?”
  
      怀罪抿了抿唇,说:“……没什么。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。”
  
      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,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,蒸汽上腾,模糊了稚子的脸。
  
      往事如川,滚滚而过。
  
      怀罪轻轻叹息,合上了眼眸。
  
      忽然袖子被人轻拽,他低下头,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,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,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。
  
      “师尊一半,我一半。大的给师尊。”
  
      “为什么大的给我?”
  
      “个子高,吃的就多啊。”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墨燃看着怀罪接过糕点,和楚晚宁两个人就站在摊边吃着点心,说着话。他静了片刻,站在灿烂的临安阳光之下,微微笑了。
  
      很痛。
  
      但又觉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,他觉得对着这样的楚晚宁,没有人会不心软,会不喜爱。
  
      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。
  
      眼前的繁盛阳光又淡去了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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